我们为什么纪念王小波
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
而阴茎倒挂下来。
多年以前,恰逢青春年少,我在王小波的小说《三十而立》中读到这句诗,感觉有些不以为然:它既不“美”,也不“深刻”,仿佛是小孩子的顽皮恶作剧。但是,多年以后,在这个黄叶飘飞的秋天,当我尝试为小说家王小波写一本传记,我才弄明白,这是一首“生命反讽”之诗。这句诗的前半句,平静舒缓,而后半句则近乎戏谑,颠覆了前半句的优雅。生命的优雅,起乎人的尊严;生命的狂欢,则起乎人的反抗。过分的优雅,则有可能成为矫情;而过分的狂欢,则可能成为无节制的虚无。只有优雅地走在“寂静的天上”,体验着“阴茎倒挂”的荒诞,才能体验王小波借助“力比多”所表现的无处不在的文化焦虑和异端的反抗之心,而只有如此,才真正能表达出王小波作为小说家,对中国现实的深刻洞见:一切“坚固”的其实并未“烟消云散”,而是以“传统”的弥散样态,继续存活在种种生存细节中。它们有的成为精神的避风港,有的却是我们内心的敌人。只有承认了这个现实,才是真正的“罪孽”。其实,这正是王小波作品的一贯风格,他能将极优雅的生命体验和极狂欢化的解构意象,悖论式地统一在充满激情的表述中。
我是一个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后半段的普通作者。王小波那个时代的很多“大故事”,我都没有体验过。王小波是在那些“大故事”尴尬地失败、新的“大故事”却又不断衍生出的时代,奋起攻击“大意思”的少数人——糊涂人大多懵懂不觉,聪明人则“假装”不知,假装“大意思”还继续“膘肥体壮”地活着,既而绕开风险,进行“不冒险”的安全写作。没有人做那惹人烦的、揭穿“皇帝新装”的小男孩。
然而,正是当年读了王小波,才让年少的我猛醒,明白了我的处境:智慧、自由,这些美好的东西,我似乎都没有真正拥有;相反,装傻、装温顺、装暴戾、虚伪、软弱、反智、偏狭、渴望奴役与被奴役,这些有害的东西,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有时候,我们还称之为“美德”,正如21世纪头十年已过去,我们还在继续推崇那些只不过表现得更“精致感人”的伦理戏和苦情戏一样。
1997年,我进入山东的一家国营肉联厂做工人。那年秋天的某个黄昏,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分割深加工车间,来到宿舍,披着那件充满血腥味道的工装,斜靠在夕阳斜照的宿舍窗台上,开始翻看王小波的作品。当我看到他在杂文《思维的乐趣》中所写的——“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时,我被感动了。我的宿舍是一个“磨砺心志”的好去处,冬天冷得像坟墓,夏天则成为老鼠、蟑螂和蝙蝠的乐园。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阅读心情常常变得非常古怪。
其实,我第一次阅读王小波,是在一间昏暗的小书店。当时我发现的是王小波的《白银时代》。但当我拿到这本书后,却看不下去,因为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它非常陌生。精神贵族式的知识分子思维、自然主义的华丽铺陈、逻辑证伪式的理性趣味、惊世骇俗又干净坦然的性描写,这完全和我的阅读经验不同。只有在半年后,当我被现实的礁石击碎,才真正把王小波的小说和杂文,拿出来反复地阅读了很多遍。我发现,原来我那些懵懵懂懂的想法,其实并不完全是“牢骚”,我们在时代中所遭遇的精神困境,其实在王小波那里早就有了答案。
可以说,王小波对青年人的启蒙作用毋庸置疑。正是王小波,让我们在现实面前,找到了内心的力量。青年作家黄孝阳,在《王小波十周年祭》中也曾充满深情地说过:“我感谢王小波。他最大限度地启发了一个县城文学青年在一个封闭环境里的写作可能。在那个时候,我所阅读到的经典基本上是贴着现实主义标签的皇皇巨著,它们是那样冗长乏味,和懒婆娘的裹脚布一样,根本无法带来阅读的快感。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从感官刺激开始,如同一枚粗大的钉子,缓缓地,但是不可抗拒地敲进我的内脏。”
在网络博客空间内,我偶然发现一个普通的“80后”大学生“室内滂沱”写于2012年的一篇祭奠王小波的文章:“王小波,请安息于你深爱着的土地中。这片广阔、深邃、古老、悲伤的土地,埋葬了这么多沉默的人。你也安息在这土地中了,因此我们有机会从这土地中站起来。”评价甚高,或有不恰当之处,却道出了当代青年对王小波的追思。然而,也正是这些“70后”“80后”更年轻的人们的生存状态,让我们更能理解处在历史缝隙中的王小波,更能从边缘化的角度理解王小波式的美学选择。
王小波的意义何在?也许,他是一名先行者,他为当代中国文学找出了一种新的可能。王小波多次提到“减熵”的说法。“熵”是一个热力学术语,后来也被引用到社会科学领域。它是描述体系混乱状态的函数,当能量做功后,就会转化成无效能量,例如污染。熵的增值,表明了无效能量的积累,在社会学中,“熵增”被用来表示人类社会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社会生存状态及社会价值观的混乱程度将不断增加。而王小波提倡的,恰恰是一种逆向而取的“减熵”——既针对堕入无限虚无和欲望化的文学消费,也针对以道德试图重新为文学立法的虚妄。
中国文化的转型仍在继续,而混乱依然不见减少,从这种意义上讲,倡导“减熵”的王小波不应被忘记。可以说,王小波对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既有一种纠偏,又有一种继承,正如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所说:
王小波的创作的确具有多种“元素”,具备可以为大众传媒持续感兴趣,并按照流行文化方式运作的东西。但王小波的价值,正在于他的想象、文体、语言的那种抗拒流行模式的原创性。这种带有“先锋”意味的创造,既“背向”现存文化体制与观念,也“背向”“大众”和“流行文化”(即便是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热”“人文精神论争热”也在内)。
王小波的生平轨迹,和大多数20世纪50年代生人的作家看起来很相似:童年经历革命狂欢,少年时代上山下乡,青年时代刻苦求学,中年成为知识分子,却遭遇了市场经济大潮。但是,他的人生在接近中年的时候,突然有了很大的变化,那就是辞职写作,选择做一个自由的“精神贵族”。由此,他的人生,在中年时代,就以一种“加速度”燃烧起来了,并最终在绽放中凋落。
王小波的文学之路,和中国绝大多数作家区别都很大,这种区别在于,他对文学体制和文化体制,是一种游离在外的态度。这种游离,不仅为他提供了新的视角、价值和态度,也让他成为所有不如意的逆反者的精神向往。
90年代除了所谓的多元混乱、众神狂欢,还是一个在压抑之下生机勃发的年代,这正是王小波热兴起的接受美学心理。欲望的合法性,在市场经济中取得胜利,并在文化中为个人化提供了“偷换概念”式的快感。然而,在中国转型的大路上,种种狂飙突进的学说和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却都有一个强制性的框架——野马奔腾,却始终在“锅盖”之内。
在王小波出现之前的90年代文坛,很多中国作家都在所谓众神狂欢中失去了方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精神的自我放逐。
但是,王小波的价值选择和文学趣味却是如此不同。在国家现代化与道德主义合体的岁月里,他对庄严伟大事物的怀疑却一直在增长;在中国文学用短短二十年走过西方几百年思潮的岁月里,王小波固执地进行着无人问津甚至遭人反感的文学试验;当中国文学遭遇市场大潮狙击时,王小波却在市场中看到了自由狂欢的契机,并试图树立新的美学规范和文学理想。这是一条寂寞的“减熵”之路,目标是要在布满荆棘的荒野上,走一条前人未走的文学小路,赌注便是生命。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高声大笑:“死亡,你有什么可怕?有本事你就在我的身上施加两次!”王小波以非正常的死亡,诠释了自由的意义:活到灿烂至极、美丽至极,绝不向衰老低头,绝不对平庸生活低头。
王小波的文字,就像是文学的一条暗河,当其蛰伏之时,不可谓不弱小,然而,恰逢其时喷涌而出时,就立刻显现出卓尔不群的姿态。对于它,虽然人们毁誉参半,但它那种挑战权威、颠覆正统的气息,让那些看似悲天悯人的道德学究原形毕露;在它的那些有着自由主义的理想气息、高蹈流走的文艺复兴式人物背后,则是自由阔大的生命意志与独树一帜的美学风范。
王小波已离开我们十几年了。一个有可能成为当代中国文学巨匠的作家,就这样过早地离开了,只留给我们荆棘小路上孤独的身影。无论是追求个性的网络愤青、大学校园内的莘莘学子,还是广义的当代文化人、态度严谨的学院派学者,都无法回避王小波给当代文化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这个死后成名的作家,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从话语圈边缘到焦点的转变,并不断在各种利益驱动下,橡皮泥般被塑造成一个个流动而华丽的符号能指。
很难形容2007年10月某个下午,当我在网上看到王小波裸体塑像时的感想。当“一堆黄泥”以“手捂裆部”的姿态蹲坐在台上时,我很怀疑这个形象就是王小波。至少,他不是我心中的王小波。那么,王小波是谁?逻辑学教授王方名的儿子?社会学家李银河的丈夫?留美归来的大学讲师?落魄的自由撰稿人?智慧的顽童?准色情作家?保守的自由主义学者?堕落年代坚持理想的“小鲁迅”?反对“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的不合时宜的文人?这个酷似“粗壮民工”的作家,这个不修边幅、羞涩沉稳、眼神慵懒却不时透出几分倔强的“巨人”(他身材十分高大),到底带给了中国文学什么?
王小波像一团“迷雾”,吸引着我们,却拒绝所有简单的阐释。他在时代飞奔的旅程上,不过是窗外一棵高大而古怪的树木,孤独地站立在一片灌木丛中。他的高大与突兀,会让身为旅客的我们“大吃一惊”,成为躁动的旅途中的谈资,却难以让我们真正理解真相——也许,这可视为在中国当代文化语境中王小波接受史的寓言吧。
可以说,当下文坛对王小波的理解依然充满隔阂。平心而论,王小波的文字表达在中国当代文坛,不能算最好的,却是最独特的。我们看到了他的小说拉杂冗长、结构和语言过于西化、后期小说变得模式化等问题,但谁都不能否认,王小波对中国现实和文化的理解是真诚而深刻的。
说王小波深刻,是说他洞穿了中国现实话语迷雾重重背后的把戏,在悖论性体验之上,拥有了高蹈流走的气魄和超越性的眼光。由此,王小波的《红拂夜奔》等历史杂文小说,才与鲁迅的“故事新编”系列小说,有了精神上的沟通。
说他真诚,则既指他拥有精英知识分子的科学理性和说真话、讲常识的勇气,又指他对底层和草根的尊重。中国很多作家,一旦成名,就与现实生疏起来。在一面是史诗满天飞,一面却是出轨偷情泛滥的中国当代小说界,很难有小说让我们感动,让我们震撼——更遑论改变对自我和世界的看法。中国作家更缺乏“直截了当”书写现实的勇气,因如此便会被视为“粗鄙”。我们擅长云山雾罩,曲折回环,却不能面对一些基本事实,例如性。王小波所写的性,恰是反色情的,因为那些文字“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内心很多隐秘却真实的体验。由此,对于那些“革命时代的爱情”,“爱情”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超越了“革命”的价值判断,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另一种“革命”与“恋爱”的结合。
在《我的精神家园》中,王小波谈到过自己的文学之路。他说:“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条路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他又自嘲地说:“我们应该像商人一样,严守诚实原则,反对不正当的竞争。让我的想法和作品成为嚣嚣尘世的正宗,这个念头我没有,也不敢有。”文章发表不到两年,王小波就带着幽默的笑声,去天堂中继续讲他那些有趣的故事了。
王小波一生都在警惕那些自以为是的“宏大思维”,也许,这样的一本传记,也违背了王小波的本意,因为这正是将王小波经典化的过程。被经典化了,就要成为戴着“小光环”的塑像,成为被阐释的“美丽风景”——这也会无可奈何地走向“无趣”。
为写作本书,我查阅并参考了大量资料,特别是王小平的《我的兄弟王小波》,艾晓明、李银河合编的《浪漫骑士》,李银河编辑的《王小波全集》等,许多记者的采访和对于王小波生平的挖掘也为本书的写作提供了诸多便利,在此对这些资料的作者和编者表示衷心的感谢。
另外,我要感谢所有给本书提供了大量采访支持的朋友,无论王小波先生的亲属、好友,还是烟台市牟平区文联、水道镇政府、胶东书院网站的朋友,以及相关文化界人士。没有他们鲜活的历史现场口述,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我无法完成此书的写作。在此,我还要感谢我的恩师、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吴义勤教授的教诲和指点,同时感谢梁鸿、杨庆祥、杨晓帆、张莉、黄平等好友为此书提供的帮助。
秋天,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尘埃,像昆虫一样繁衍,然后破裂,释放出晨雾、露珠和凉意。天空游动着成群的阳光,枯萎的落叶坠落于青黑的泥土,化为碎碎点点的金黄的玉。多么平静,这也许就是秋天的勇气。让我们在这个秋天纪念王小波吧,纪念这个羞涩低调、平静如水、内心却有着大神震怒般力量的作家吧!让我用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以后的你》中的诗句,作为这本小书的终结:
我还感到悲哀的是,直到今天黄昏——
我久久地追随西沉的太阳的踪迹,——
经历了整整的一百年啊,
我才最终迎来了你!
诗人等了一百年才最终迎来了尊严与辉煌,但愿我们能够尽快地理解王小波的一生,理解他的追求和艺术成就,也愿我们永远年轻,永远充满智慧和爱,永远热泪盈眶!
有趣的灵魂独行,无趣的人生合群。王小波,这个离群索居者,不因异见而焦虑;不因落寞而悲伤;他的不合群,恰恰成为他人格独立,思想自由的先决条件。
今天,我们站在21世纪往回看,尽管王小波依然时不时被大众提起,他的名字也化为一个“接头暗号”,然而特立独行的头脑依然是这个时代的稀缺品,沉默的大多数依旧不会看他的作品。正如刘瑜所说:王小波代表的精神,在中国很缺乏。
他就像沙漠中的胡杨林,是这个思想沙漠时代中的绿洲。而我们是这片沙漠中的旅行者,虚无的沙子无时无刻不在侵蚀我们,王小波这片绿洲就是一处必不可少的精神栖息地。
为此,先知书店诚挚推荐一部迄今为止被公认为最好的王小波传记——《王小波传》,这部书对于尚未阅读过王小波的读者来说,是读懂、读透王小波的最佳入门之选;对于熟悉王小波的读者来说,这本书对王小波及其作品与众不同的深刻领悟,能帮助我们重新理解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王小波;即使是因王小波身上种种争议的而一直对他望而却步的读者,这本书所描写的王小波平实、质朴却又诗意的人生故事同样让人感动。
本书绝版多年,本次全新修订版新增梁鸿导读序言。我们有幸邀请到作者为本书签名,数量有限,长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抢先收藏(还可在规格内一并收藏《王小波作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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